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跑

中年危机来得毫无预兆。不是越来越稀疏的头发,也不是查出“三高”,而是在某个深夜和夏威夷项目组开完电话后,忽然意识到:我,厌倦了自己。

工作体面,家庭稳定,身体健康。表面上无可挑剔,却仿佛正陷入叔本华所说的“钟摆”:生命就是一团欲望,欲望得到了满足就会无聊,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痛苦,人生就像钟摆一样,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左右摇摆。

我不想这样。

于是我开始跑步。说“开始”其实不如说“逃亡”——逃离那个无趣、封闭、自以为聪明的自己。由于平时打网球,起点还不错。我起初的动机是照着专家的建议练HIIT(高强度间歇训练,High-Intensity Interval Training),却意外发现跑步其实非常讲究科学训练:为了避免受伤,必须从动态拉伸、慢跑热身,完成主课,到冷身、拉伸、力量训练,再配合合理饮食与充足睡眠,环环相扣。

尽管一开始体验并不美好,高强度间歇的每一步都像灌了铅的腿踩在永无尽头的地面上,我常常在训练后诅咒这个决定,却又一周一周坚持了下来。

5公里,10公里,半马……每一个PB(个人最好成绩)仿佛都在空洞的内心贴上一个临时封条。但我始终不明白:我究竟为什么在跑?更不明白的是,那些完成一个又一个全马、一周六练、周跑量动辄70、80英里的跑友,他们的动力到底来自哪里?

我告诉自己,是为了健康、抗衰老,或是更加自律。但那不过是理智替欲望找的借口。我知道那些都不是答案。为什么跑步,这个问题在跑团里也始终没有令人信服的回答。

直到有一天,我又一次读到了尼采,读到了尼采对权力的定义
权力并不是用来支配他人的工具,因为控制他人的欲望往往源于内在的软弱与不安全感。真正的权力是一种内在的力量,表现为成长与扩张。正如作家不断提升写作技巧,音乐家不断精进演奏能力,跑步者通过训练让自己变得更强壮,这些都是成长与扩张的具体现象。

权力的最高形式,是达到更高的能力与掌控水平的过程,也就是自我超越。尽管与专业运动员、甚至业余大神相比,我的跑步能力仍有很大差距,但不断追求PB的过程,本质上就是一种自我超越。

尼采对通往权力之路的描绘,与众多跑步大神们提升自身的路径不谋而合,两者展现出惊人的神似:

  • 设定有意义且具挑战性的目标:每一个跑步的小目标,都能推动个人精神的成长与卓越,关键在于它是出于自我意志的选择。
  • 坚持不懈:每天、每周、每月乃至每年,持续投入时间去实现这些目标,同时认识到:障碍、自我怀疑、恐惧以及外界批评是不可避免的一部分。
  • 拥抱阻力:阻碍和挫折并非负担,而是增强自身力量的契机。正如战士在强敌面前才能变得更强,我们的跑步能力也在每一次挑战中被激发、被淬炼。
  • 持续自我超越:每实现一个目标,就放下对既有成就的执着,转而追求一个更新、更大的挑战。对权力的追求,不在于积累成就,而在于不断“成为”跑者的过程。

尼采对痛苦的独特解读,为我们理解跑步提供了全新的视角。他认为,在追求力量的道路上,痛苦与磨难并非障碍,反而正是构成力量的关键元素。

因此,跑步的目的远不止于逃避痛苦或追求即时的快乐。相反,我们在不断提升跑步能力的过程中,实现了力量的增长,并在此过程中学会将阻力,甚至是痛苦,视为正常现象的一部分,坦然接受。

最终,当我们将视角提升到幸福与权力意志的层面,便会明白幸福本身并非终点,而是力量增长的“副产品”,是成功克服阻力后自然涌现的体验。

对力量的追求,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:设定目标,然后克服阻力,实现目标,接着再设定更具挑战性的目标。正是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,最终带来了真正的幸福与健康。

每一次进步,都意味着要放下前一个已达成的目标。这便是尼采留给我们的最后一课:生命的意义,不在于一味地积累成就,而在于持续不断的“成为”。至此,我终于豁然开朗:我不是在跑步,我是在成为我自己。

它不仅是一项运动,更是一种对存在的练习 – 每天一次,抵抗虚无,抵达真实。

所以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跑。他不是为了谁,也不是逃离谁。

他只是,为了成为他自己。

在黎明的长路上,在疼痛的每一步里,在每一次终点的落泪中。

然后,再次出发。

尼采将叔本华的悲观循环转化为一个永无止境的积极循环,每一次的克服和超越,都带来力量的增长和随之而来的幸福感。

叔本华(Arthur Schopenhauer)的哲学深受印度佛教和柏拉图思想影响,他认为宇宙万物的本质都是一个盲目、非理性的、无止境的生命意志的体现。人类作为生命意志的客体化,其生存也被这个无休止的意志所驱动。在这种哲学背景下,叔本华提出了著名的“人生如钟摆”的观点:痛苦 (Suffering): 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处于痛苦之中。这种痛苦源于生命意志的不断欲求和不满。这种痛苦是积极的,是生命意志的直接体现。无聊 (Boredom): 当一个欲望被满足后,痛苦暂时消失。然而,这种满足感是短暂的,很快就会被一种新的状态取代,那就是无聊。这种无聊是消极的痛苦,是欲望得到满足后的必然结果。


钟摆的摆动: 因此,叔本华认为,人生就像一个钟摆,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永不停歇地摆动。当我们被欲望折磨时,我们痛苦;当欲望得到满足时,我们又会感到无聊,从而产生新的欲望,进入新的痛苦循环。幸福并非一种积极的存在,而仅仅是痛苦的暂时缺席。

叔本华的解决方案: 面对这种永恒的痛苦循环,叔本华认为唯一的解脱之道是尽可能地否定生命意志。这可以通过三种方式来实现:

  • 审美观照: 暂时地从个体意志中抽离出来,沉浸在艺术和美学中,体验纯粹的客体性。
  • 禁欲主义和怜悯: 通过节制欲望、减少个体执着,并对他人的痛苦产生深切的怜悯,来削弱个体意志的力量。
  • 彻底的意志否定: 最终达到对生命意志的完全否定,类似于佛教的涅槃境界。

尼采(Friedrich Nietzsche)虽然在早期深受叔本华的影响,但他后来强烈地反驳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和意志否定论。

  • 权力的本质: 尼采的权力意志并非简单的暴力、统治或支配他人。它更是一种内在的、生命肯定性的冲动,是所有生命体追求增长、扩张、克服、创造和自我超越的根本欲望。这种权力是对自身能力、活力和创造性的肯定与提升。
  • 幸福是权力的症状: 尼采认为,幸福并非人生的终极目标,也不是痛苦的缺失。相反,幸福是权力增长的一种“症状”或“伴随物”。当我们成功地克服了困难、战胜了阻力、实现了自我超越、提升了自身的能力时,我们就会体验到幸福感。这种幸福感是生命力增强的标志,是权力意志得以实现时的内在回响。
  • 拥抱痛苦和抵抗: 与叔本华不同,尼采认为痛苦和抵抗并非需要逃避的负面事物,而是权力意志得以施展和增长的必要条件。正如肌肉在对抗阻力时才能变得强壮一样,生命的力量只有在克服挑战、经历磨难时才能得到提升。他鼓励人们拥抱痛苦,将其视为实现更高权力意志的“磨刀石”。
  • 价值的创造: 尼采认为,在“上帝已死”的虚无主义时代,人类的使命不再是遵循既定的、外在的道德和价值,而是通过自身的权力意志去创造和重估新的、肯定生命的价值,从而成为“超人”(Übermensch)——一个能够肯定生命的所有面向,包括痛苦和悲剧,并不断自我超越的个体。

叔本华和尼采对人类生存状态的论述,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态度:

  • 根本驱动力的不同: 叔本华的意志是盲目而无意义的,导致永恒的痛苦和无聊。尼采的权力意志则是积极的、创造性的,是生命肯定自身、不断超越的内在冲动。
  • 对痛苦的态度叔本华认为痛苦是生命本质的体现,应通过否定意志来解脱。尼采则将痛苦视为锻炼和增强力量的必要条件,应积极拥抱并加以利用。
  • 幸福的地位叔本华认为幸福是消极的(痛苦的缺失),是短暂而不可持续的。尼采则认为幸福是积极的(权力增长的体现),是生命力旺盛的自然结果。对于尼采来说,追求幸福本身是肤浅的,因为幸福会随着权力意志的实现而自然到来。

总结
叔本华的“钟摆说”揭示了人类欲望的无止境性和由此带来的痛苦与空虚,呈现了一种悲观而内省的生命哲学,其解脱之道在于“放下”。
而尼采则以其“权力意志”的思想,赋予了痛苦和奋斗以积极的意义,他认为真正的幸福并非对痛苦的逃避,而是生命在不断克服、创造和自我超越过程中所体验到的力量感和成就感。他鼓励人们积极地投入到生命中,去创造自己的价值,成为一个充满生命力的个体。对于尼采而言,幸福不是一个终点,而是生命不断成长和强大的持续性证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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